Loading [MathJax]/extensions/MathMenu.js

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洛丽亚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妻子萨姆沙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男人。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柱一般的杰宝耸立着,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穹顶似的肚脐下长着好多黄黑色的卷毛,杰宝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爆炸开来。比起偌大的身躯,他那软弱的蛋蛋真是皱得可怜,在眼前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格洛丽亚是在豆瓣找室友认识的萨姆沙,当时还是她。南方的冬天据说有魔法攻击,两人各有一床被子,自然而然睡在一起,相互称对方为妻。她没有太多爱好,工作日下班就回家,刷刷手机看看书,周末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打扫卫生。夜里辗转,受伤幼兽般哭,格洛丽亚刚开始没注意,偶尔失眠才发现,白天不经意问睡得如何,都收获「挺好」,索性装作不知道。心知肚明,这个人,心神散漫很久了。

早饭惯例是萨姆沙做。溏心荷包培根黑麦三明治,配上冷萃一夜的冰黑咖。用了平时两三倍的时间洗锅。擦灶台。洗好草莓红提,摘了蒂,用透明玻璃碟陈着,端出放餐桌上。格洛丽亚护着抱枕盘腿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盯着手机。他像做错事,坐到她旁边,慢慢靠拢贴近,头靠到她肩膀上。眼神与脑海都空洞,只想在心上铭记此刻此人。

时间像静止。她叹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我问了朋友。她说你认为自己是女,身体是男,喜欢我,我是女,那你就是跨性别女同性恋。虽然跨,但还是拉拉。」

似懂非懂。他天然不喜欢贴标签,或者说,在任何群体中都觉得格格不入,像是有目光在不怀好意地挑剔他,所以对作为荣誉勋章的拉拉身份向来敬而远之。他斟酌词句:「我不理解。认为自己是女,是什么意思?我对自己的性别没有任何看法。而且我喜欢你,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性别认同。怎么能说我是女同性恋呢。」

他以为自己是在真情流露。她却惊讶于他的油盐不进。

她——或者说他,还是别的什么代词?总之——萨姆沙。出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男生女生都玩得来,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小学暑假去外婆家,有一个佛台,整个下午地跪在前面,问菩萨这种日子何时结束;例假初潮的夏天,赶上超级女声大火,引起很多玉米的注意,莫名其妙收到手工叠的星星千纸鹤,女同学向她争宠,班花若有若无示好,男生隐隐有敌意,她像是一个道具。时间打马而过,高考成绩不好,去了外地读适合女孩子的会计专业。

最难的还是在床上。他以前是「女人」,饥渴而自辱的M,原来的求欢伎俩搭配着男儿身,猥琐而怪异。欲求之处仍是那些位置,耳朵、乳尖与边缘、腰侧下腹与大腿内部;还有耻骨及下,原来的内变成外,包裹了杰宝。好说歹说格洛丽亚才同意帮忙,脱口而出「太恶心了!」收不回来。反过来呢,必须关灯,不让发声不准口,怎么都到不了。

格洛丽亚提出分手:「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两人大吵,他含着眼泪道:「有一位剧作家,她做忒修斯船实验,安排角色把人畜肢体切割下来,胡乱嫁接填塞拼凑。」想起血肉模糊、畸形怪异的剧场舞台,他久久闭目,缓缓睁开:「挑战爱的极限,或者说爱的边界。」

萨姆沙就此在客厅沙发安家。格洛丽亚晚起早归,回来便进卧室锁上门。两人同居一个屋檐下,愣是半个月没有打照面,或者严格说起来,格洛丽亚偶尔出房间活动,均视沙发上的萨姆沙为无物。萨姆沙则是早出晚归,每天在工位待十二三个钟头,下班,起初是漫无目的闲逛,然后开始适应新身体。

新身体,他有自己的想法。过去的她有挂念在意的人,可以释放柔情万种,现在因为无所寄托,开始粗野狂放,徘徊声色场所。寂寞的异性恋女人再方便不过,只需须后水混合淡淡烟味,闭上嘴注视倾听,轻松勾搭上,推搡进两性卫生间,摁墙上,污言秽语,愤懑与欲念转化成下流挑逗。别那么性急啊,骚浪蹄子。冲刺勃发。欲求不满啊,真欠,自己想办法?她们喜欢他精心备皮的童子鸡,残留着沐浴露的味道,让人安心;放置在潮湿洞穴给予温软挤压,讨好又挑衅地看向他。

激情消耗后回家。凌晨的天边一轮圆月,像路灯白晃晃,亮得路人都不敢回头,怕看不到身后的影子。卧室照例锁着。萨姆沙从工具箱拿了钥匙,开了门。三层的窗帘全都拉上,房间一片漆黑,但他路线熟稔地爬上床,格洛丽亚无声teng出原来属于他的半边床,转身侧卧,背对他。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本以为她会生气或排斥,一时间意料之外,自己不由愣神;少顷,她窸窸窣窣,让出一半被子,他会意盖上。

「格洛丽亚?」
「嗯?」
他从背后搂住她,脸伏在伊肩胛骨上,细腻质感,骨肉分明,味道熟悉。萨姆沙开始颤抖着呜咽。她转过来,把他的脸埋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摩挲他的头发,无声安抚。

次日,他起床做早饭,哼着曲,关火,揭蒸锅。听见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扑面而来的热气迷蒙了眼镜。心跳呼吸消失。以为是幻听。好半天才缓过神,仍然不敢动,清清嗓子:「出差吗?」没有响应,他放下蒸锅盖走出去,熟悉的场景。格洛丽亚盘腿坐在沙发上,护抱枕,望着他的方向,眼神鬼魅憧憧似乎穿透他打到墙上。萨姆沙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回头捡了包子放盘里端出,放茶几上,侧身坐沙发上面向她,皱着眉,喉头发紧,动好几下嘴皮,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默。微微颤了颤手指,似乎想示意怕包子凉了。半晌,格洛丽亚转过身,头枕在沙发背上,眼神哀怨地看着他。

「刚认识时,你问我对死刑的看法。你说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万一有冤案就永远无法弥补。我当时说,有些案件证据确凿,且有些人罪大恶极就是该死。你说你不认同社会契约,也看不上躲在暴力机器后面叫嚣,如果真心认定某人该死,大可自行动手,假借『法律』『正义』之名显得虚伪懦弱。我说之所以谴责残暴,正是因为我们不允许恶行,一边谴责一边行使才是双标,死刑只是为了消灭恶,而不是为了施加恶或者以暴制暴,所以执行过程才要求不能引致痛苦。你反问如何确定做坏事和受惩罚的是同一个人,他可能只是在那段关系中忍耐到极致而终于在某个情境下失控,有那么多不同的维度,时间、人格、关系等等,可以把整体拆分成不同剖面,局部的残暴不应该引致其他部分被消灭。」

「嗯。」

「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还有你上次说的,爱的试验。」

「…嗯?」

「我…不认为人可以分成不同部分。我认为人都有一个内核,所有其他部分都由这个内核决定,与它同构,或者彼此缠绕、互为因果。比如暴虐之人,假如他在家庭邻里扮演一个好人,并不是因为他也有善的一面,而是他在这些场合下可能存在的恶都已经于黑暗处释放。再比如,我看不出过去的你和现在我面前这个人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不认为是你变了,或者没变。应该怪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探究你的那个内核。我听得到你夜里哭,但我装作没有听到。换句话说,我相信有这个内核存在,但我不打算找到它看清楚,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我觉得人经不起这样的审视与推敲。」

「那,当你说爱我的时候…」

「我的错,行了吧。我不该用语言符号来表达我自己没想清楚没法想清楚也没想想清楚的东西。」

格洛丽亚开始边号哭,边起身操起包子往地上砸,边嘶吼「那你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油脂溅到地板上。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捡起破皮的包子,本打算扯纸巾擦地上油渍,擦到一半收了手,又扯一张擦手,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地上。穿外套,拖着行李箱,开门,回头拆下一把钥匙放鞋柜上,「砰——」。

萨姆沙静静地,往心上刻印看到听到的一些,怕错过任何细节。叹一口气。开始摘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卡住,发狠一般扯,恨不得把手指整根拽下来。失败。放弃。躺地上,睁着双眼看天花板,目光涣散,望窗外的楼,看夜幕降临。

公司大楼入口是三扇通体玻璃的高门。两边是常规的平移门,中间是超大的两翼自动旋转门。

正常上班的时间自动门关闭,两边敞开,有安保人员守候,请我们出示证件。他们都魁梧高大,穿西装打领带,雨天保洁阿姨和大爷会帮忙扯塑料袋套雨伞,安保大哥被迫无奈搭个手的时候,动作很笨拙,完全不得要领,她之前觉得他们和保洁泾渭分明的分工是出于矜贵的自我定位,后来发现可能是扯塑料袋的那个架子设计得太矮了,并不适合高个。

其他时候,平移门关闭,旋转门处于待机休息状态,不大动弹。感应到有人它就试探性地沉重地启动,短暂加到合适速度后平稳地转起。因为很高,转门和立柱玻璃厚重,包裹材质沉稳的金属,所以我走旋转门进出的时候都不大用心。直到有天傍晚,她坐扶手电梯下楼,下班高峰,旋转门一直匀速,好几位同事没多想地走进两翼的一边。

突然门不动了。转门卡在中间,前后两侧和门柱都有很窄的缝隙,人无法进出。女同事叫安保,男同事用手肘撑住转门想推但没怎么使力。安保过来,弓箭步半蹲,左肩抵着转门,两手一前一后撑着扇面,开始推。门开始一动不动,安保面目吃劲。僵持了三秒左右,旋转门恍然大悟一般恢复转动。

这样的情况零零散散出现好几次,维修人员也来检修过,排查不出问题。物业给安保准备了安全锤。

仓皇离开萨姆沙,生活如常,与他无交集的朋友圈,固定聚餐锻炼观影。2023年,谁离了谁,谁谁又在一起,分分合合的戏码,再常见不过,能有多伤心,要怎么难受,悲伤不舍给谁看,真真假假。

但那天目击旋转门卡住,她刹那间愣了神,开始慌张,不确定哪天自己会不会也这么突然想不开,或者想通,或者其实早就如此,呆驻在时间空间或者生命的某个节点。突然物是人非。

办公区每张格子桌上配了一盆厚皮绿植。格洛丽亚每周给自己那盆浇水。

离开萨姆沙之后,没有人每晚问她几点回家晚上吃什么,老板用起她来越发肆无忌惮,每周70小时的考勤时间。那盆绿植像朋友亲人或者某种寄托,她想这种生活也不算多么糟糕。而且她能怎么办呢。

那天开完会回来,错过饭点,站着伸个懒腰,发现深绿厚皮变成了金边薄叶的绿萝。过一会儿有清洁大爷过来,挨着每盆浇水。她想问原来的那盆呢,却张不了口。好像无论如何都于事无补。黑洞一样被抽走所有动力。生出自我怀疑。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要什么。

走投无路。她去问朋友找到一位大师,只敢问事业,说她如果干某某行业某某岗位注定官运亨通;正契合眼下这份工。预测至多再干两年就能有质的飞跃。「话说回来,你心气极高,这些事情,不管问没问的,哪怕对你再有好处,你也只听自己的好恶。」

她心里犯着嘀咕,自认老实,不觉得有什么心气,对大师信任大打折扣,打算考验对方,心一狠问感情:「那你说我这辈子最爱的是男生女生?」

大师微微一笑:「你意识不到。」

她有点气馁,觉得对方也不过如此,自己从小只对女生心动,虽然不排除以后有万分之一变化的可能,但怎么会意识不到。

大师注意到她表情里的九九,补充:「你问的是取向,我回答的是人。」

格洛丽亚听得稀里糊涂。转头忘了这件事。

日子如常。又是周六加班。到晚上七点还没结束。平时最讲养生的女同事也没嚷嚷。格洛丽亚打算一起订餐,正准备问,发现她抽抽搭搭淌着眼泪鼻涕写材料。帮忙叫了外卖,边吃饭边细问。扯证不到一年,男方第100次提离婚,这次是真的,他忍无可忍,去意已决;因为她时时以工作为由爽约晚回家不要小孩,但工作内容明明无趣又无意义,和她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春节去婆家,凌晨三五点钟接工作电话,大清早非要去镇上网咖写工作材料;将就她不乐意办婚宴,婆婆初四晚上叫来十桌亲戚朋友聚餐,她始终没出现,因为临时有「紧急」工作。

女同事哭个不停。格洛丽亚晃神。想起旋转门。真的只是旋转门吗,不转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恢复了本性。想起绿植,不理解自己的失落。因为不能接受变化,还是不能允许失控,或者不敢面对软弱与深情?物主代词是什么?自己?生活?还是萨姆沙?因为不能接受萨姆沙的变化,还是不能允许生活的失控,或者不敢面对自己的软弱与深情。

春暖花开,小长假报了本地野攀露营,学习顶绳,教练说「打保护其实比谈恋爱还要亲密,搭档的命都交给你。」想起很早以前萨姆沙想要置备一辆房车全国全球浪迹天涯爬大岩壁,提议一起学顶绳先锋。她应付过去,迟迟未兑现。这个或者别的承诺。

晚上和新认识的朋友们聊天,有伙伴在当地团委指导下做基金会搞各地希望工程,平常喜欢户外,爬过8千米海拔雪山,曾经重装徒步,还单独雇一位马夫一匹马帮忙驼一路捡到的垃圾:「我可不是爱地球,我这么玩自己可快乐!」格洛丽亚也被这种情绪感染。但片刻后开始失落,这些愉悦像是浮尘飘过。不知什么时候起,再没有经历过发自肺腑的快乐。「美色和权力都不能带给他满足」似的活死人。

后面几天还是好玩。但总是缺少气力。明明很快乐。累了躺在沙滩椅上,她忍不住开始偷偷流眼泪,戴上墨镜挡住,更加肆无忌惮,泪腺开了闸。越哭越止不住。这些简单的快乐多想和萨姆沙分享。只想和萨姆沙分享。但她多么清楚,哪怕拿来全世界的幸福,自己也好、萨姆沙也罢,都再没有办法真的快乐。这种能力已经随着心尖尖的缺位陷入黑暗虚空,无从弥补。就像她永远无能无力抚慰萨姆沙夜里的哭泣。

假期结束,回到原来生活,格洛丽亚开始怀疑周遭一切。「你所求为何,倘若你真的心有所期。」花八个月备考法语,申请上合适的学校,离职离开。

萨姆沙听说格洛丽亚离开是在一年后,彼时他刚和认识多年的学妹领证,学妹以前有过昭然若揭的心意,但家教严格,萨姆沙算是因祸得福,过上一种自己不曾奢望过的平静生活。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话说回来,这样那样,得失多寡,有什么差别,又怎么样呢。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